《對話藝術家系列:冶靈於美 特別報導》
呂紹瑜Lupa 恆動的懸念與未知的時態
撰文│陳玟妤.圖版提供│呂紹瑜Lupa(藝術收藏+設計 2023年2月185期)
不斷變動的生活,總為Lupa帶來源源不絕的創作素材,她是女兒、是母親,是內在無限房間中輪流現身的自己,透過對自我與他人的觀察掘築、試圖換位的理解與詮釋,Lupa的創作總體現出別樹一幟的感性與療癒力量。自腦海忽爾浮現的關鍵字、心理學理論、從書籍或繪本閱讀而來的敘事,均幻化成她筆下鮮明卻帶神祕感的場景與角色。而這些作品中逐漸為人熟知的經典形象,像是永恆少年、人魚、新娘、蓬裙女孩、女巫——或順應靈感蹦生的新鮮面孔——也總在其創造的寓言式場景裡,向著心內、心外冒險,亦隨藝術家於新系列、多變風格的探尋之間,化現為龐大世界之中渺小卻豐富的自我。
問:妳如何從生活中汲取靈感並運用於創作?創作如何影響妳的生活或思維?
答:活著就是不停地吸收世界帶給我們的經驗和資訊,而過程中經歷的創傷、思考、成長改變、接納,都是我的素材,是我在作品中以敘事感強烈的內容隱喻並刻畫出來的體驗。
每當生命又要陷落、想從這個世上消失時,我就會提醒自己那不如用剩下的時間做一點什麼,透過創作,我感覺自己被化癒,恢復到正念的狀態。直到再次低潮,我會給自己時間哭泣、放空,然後又重新開始用這種「僅剩時光」的心態去完成待辦事項。因此,創作對我而言是一種精神寄託和傾訴的解藥,延續著生命的進行。
問:創作之初,妳從何找到屬於自己的創作語彙?
答:其實每個人在剛學會握筆時就已經開始創作,我認為不管是書寫或是繪畫,都是一種溝通,是最強烈的、渴望表達的原始本能,當直視自己所關心的議題和喜好時,創作的語彙就會自然建立。
青少女時期的我喜歡胡思亂想,也曾為賦新詞強說愁,但實際經歷的並不多,頂多是一些小情小愛,或是對於生死的矛盾與悼念。直到身分慢慢轉變、遇到更多複雜的人性面,我也因而有了更多接地的體悟。繪本影響我從文字去想像畫面,反之亦然。現今的創作語彙是由許多成長的片段堆疊起來的,已經漸漸沒有辦法用同一種形式去重複,而是一種氛圍、一種凝視著深淵、童靈又苦澀的感覺。
問:妳怎麼看待創作時風格、技法的轉變?
答:我認為風格和技法的轉變,就像一年四季,春夏秋冬我們會有不同的衣著,同時也像逐年熟成,人會從幼兒、少年、中年最後成為老者,骨架會漸漸地改變、皮膚會漸漸地鬆弛,視野會逐漸開拓,亦或深化執念。轉換到創作上,內容、色彩、構圖、技法等等,也會隨著時間而呈現當下的真實面貌。
另一個層面,即使是在同一個時刻,人的內在也可以有不同的房間,裡面的人可以自由輪流現身。清醒地覺察自身所處的狀態,讓這些狀態能自由進出不同的內在房間。變動,對我來說是一種自然的常態。因此我給自己的任性是,不要被已受歡迎的形式所捆綁,我想嘗試在這一生中盡量地去探索不同的可能。如藝術家王正祥所言:「所謂的藝術家,更像是在調度各種媒材以建立一種語境(即丹托所謂『框架』),而不是精通某一項技藝的專家。」
問:通過系列作品,妳創造出許多不同的角色形象,這些形象與妳之間有著怎樣的關係?決定創造一個新角色時,妳有著怎樣的考量?
答:我喜歡寓言式的內容和劇場感的畫面,也像鏡頭追蹤主角一樣,變換場景和變形人物。我作品中出現的角色形象來源很廣,比如夢境紀錄、旅行、與女兒共讀的童話、心理書籍、兒時記憶,或者半醒時分所見的幻象,隨著生命旅程遇到的變動與成長,會投射出「自我意識初始化」而延伸的眾多角色。這些個體的變異都可能是我潛意識中的形象,可能是人類或野獸,也可能忽男忽女——如同榮格(Carl Gustav Jung)所言,他們像存在於每個女人心靈中的男性成份「阿尼姆斯」(反之,男性心中的女性形象為「阿尼瑪」)。我信任直覺,有時會先畫出背景並藉由凝視空景,腦海中浮現什麼就畫什麼,完成後再去分析自己當時為何如此聯想,有點像是運用於心理治療中「沙遊治療」的過程。
問:妳在創作時,經常使用看似無他人在場的自然環境為場景,這些場景試圖傳遞哪些訊息?構圖上,妳還使用了什麼巧思?
答:我將自身和環境之間的關係以巨大的花朵或廣闊的風景做對比,呈現一種獨白場景和自覺渺小的境地,我想要用遠望的方式,去刻畫這種對自然和生命的崇敬及無能為力
畫面中的構圖有一個特點,即畫中角色通常採「置中」,角色茫然佇立或是處在一個進行中的動作,潛入荒野、斷崖、洞穴、瀑布、湖泊,行走、奔逃在荒漠大地,仿佛鏡頭會追蹤著他們移動或定格,而方向是一種畫布之外的未知,這也就暗示了這是仍然在進行中的探索過程,而不是答案,「逃離」或「追尋」是可以同時發生的。童話暗示和更開放的懸念,似乎就能給許多人有所共鳴,這也是我想藉由自身經驗的視覺轉換,帶來一種對群體共感的關懷。
問:妳的雕塑作品經常與畫作呼應。通過這樣的呼應關係,妳想營造怎樣的效果?
答:我從2014年開始,便時常從平面繪畫中擷取形象,將其製作成立體雕塑。這些雕塑作品以人偶為主,材質從早期像石頭般的紙塑到陶瓷,到近期更加入了毛線、玻璃、五金等,來讓人偶作品的毛髮柔軟、關節能夠活動。我感覺自己像是童話故事中那名希望小木偶製作完成後,能成為真實小男孩的木匠。
另外,許多角色都是無特定種族的原始樣貌,並時常以幼兒牙牙學語的本能發音來命名,如BAWULA、EYIA等,我看著人偶直覺唸出,聽來就像小孩在幫自己的玩偶取名字。透過將平面作品轉為動畫和雕塑,我似乎帶著一種期待角色能真實陪伴的念想。
問:能否分享讓妳印象深刻的觀眾反饋?
答:這次的展覽很特別,有幾位觀眾來看展時送我水晶,說是礦石選擇了我;有些人為令他們印象深刻的幾幅畫作寫下長篇心得;也有許多人分享他們從作品聯想到相關的電影、音樂或資訊給我;有些人在作品前駐足許久,甚至落淚;有些人會跟我說他們的境遇,說謝謝我畫出這些作品,讓他們被療癒。我想這些也是我一開始的初心,將我對於自身問題的耽溺,轉換為一種企圖給他人的療癒和關懷。